本文转自12月2日中国经济评论。

美元走强、外部借贷成本高企、通胀居高不下、大宗商品市场波动、全球经济前景不确定性加剧及发达经济体政策紧缩带来的压力,都给新兴市场经济发展带来风险。

何伟文丨中国国际贸易学会常务理事及专家委员会首席专家

今年以来,俄乌冲突、世界能源、粮食价格高涨、若干关键大宗产品供应链打乱,给世界经济造成重大冲击。三季度以来,随着美联储及世界主要国家央行猛烈加息,美元暴涨,世界经济前景急剧恶化。国际货币基金组织10月16日发布的最新《世界经济展望》,将2023年世界经济增长率调低到2.7%,且有四分之一的可能性低于2%,10~15%的可能性低于1%。其中发达国家增长率只有1.1%,美国只有1.0%,德国则将负增长0.3%。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格奥尔基耶娃10月6日在乔治城大学的演讲中认为,在多重冲击下,世界经济发生了根本改变,从可以预测变得更加不可预测。她预计,2022至2023年间,占世界经济总量三分之一的经济体将出现连续两个季度负增长。2022至2026年世界经济将少增长4万亿美元,相当于德国的经济总量。

美元的暴涨促使世界资金回流美国,又带来世界大多数国家货币兑美元贬值,从而使许多新兴和发展中国家,特别是脆弱国家和低收入国家面临主权债务困境的多重冲击。这一债务困境将如何发展?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因为美联储加息和引起的美元剧涨,先后促发了拉美债务危机、墨西哥龙舌兰危机和亚洲金融危机,并使拉美经历了“失去的十年”。今天这些国家会不会也面临失去的十年?给中国的警示是什么?我们需要认真研究。

一、美联储带动的世界疯狂加息潮

美联储自今年3月份起一改鸽派立场,启动加息,6月份后加快,每次加息75个基点。今年来美联储已经5次加息,累计加息300个基点,联邦基金利率达到3.0-3.25%。9月20-21日例会宣布加息75个基点的同时,预期年底加息到4.40%。估计美联储11月例会仍将加息75个基点。

美联储疯狂加息的直接原因是通胀远超预期并顽强地居于高位。9月份CPI同比仍然高达8.2%,离美联储2%目标值相去甚远。因此别无他法,只有疯狂加息。

美国利息急剧提升,使世界各国央行立刻感到与美国息差的压力。为了减缓资金流出和本币兑美元过度贬值,也为压低本国通胀,不得不追随美联储疯狂加息。就在美联储9月21日加息当日,英国、瑞士、挪威、越南、菲律宾、印尼和南非央行宣布加息。墨西哥央行行长表示,墨西哥加息是被迫的,否则比索对美元将大幅贬值,国内通胀将严重加剧。

欧洲通胀甚至比美国更甚。9月份欧元区CPI同比上升9.9%,其中德国达到10.0%,为1951年以来最高水平。英国9月份CPI同比则超过了10%,为10.1%。10月27日欧央行例会决定加息75个基点。

从上世纪80年代美国经验看,美联储疯狂加息不会使通胀迅速降下来。1979年第二次石油危机触发美国严重通胀,CPI涨幅达到14%。7月,卡特总统任命副财长沃尔克就任美联储主席,紧急救火。沃尔克立即铁腕加息,1980年4月加息至20%,当年CPI降至14.8%。美联储随即略微降息。但很快第二次通胀发生,沃尔克于1981年初再度加息到20%。1981年当年,通胀率降至10.8%,1982年底降至4.6%。因此,美联储的加息将持续到2023年,欧央行和世界其他大多数央行也将如此。

如前所说,美联储加息的直接原因是通胀严重,并归咎于世界能源和粮食价格高涨。但这两个因素是其他国家特别是欧洲国家严重通胀的主要原因,却不是美国通胀的主因。因为美国是能源和粮食生产大国。9月份美国CPI同比上涨8.2%,剔除能源和食品的核心CPI为6.6%。美国严重通胀的根本原因是过去几年美联储货币政策和联邦政府财政政策的错误组合。2020年3月,新冠疫情在美国爆发,特朗普为了保住连任,需要股市保持牛市,因此多次力压美联储降息和放水。美联储也做出迎合,一次性将利率降为零,并启动无限度量宽。在美联储每月购买国债800亿美元的垫底下,联邦政府巨量发放财政救助和补贴。在美联储每月购买400亿美元机构债券支持下,企业纷纷发行债券(联邦利率为零),然后购买股票,推动股市腾涨。美国市场流动性严重泛滥,股市泡沫积聚,促使通胀步步升高。2021年4月CPI同比突破4%,此后一路上升。2021年12月突破7%,2022年3月突破8%。面对通胀的迅速上升,美联储又犯了第二个错误,到2021年年中还没有意识到严重通胀的危险,还认为是暂时的。结果到2022年初才发现不对头,然为时已晚,不得不跳到另一个极端,疯狂加息。

二、广场协议以来的最强美元

美联储加息直接引发了世界资金因息差流向美国的趋势,乌克兰危机造成的欧洲地缘政治紧张和欧洲天然气价格飞涨及经济衰退危险,严重削弱了欧元吸引力,美元作为避险货币作用凸显。两种因素叠加,促使美元一路暴涨。见下表。

表1 美元对主要货币汇率变动表

上表显示:

第一,今年以来,特别是下半年以来,美元对全球主要货币汇率全面大幅上升,截至美联储公布的最近一个周五即10月21日,美元兑世界主要货币贸易加权广义汇率指数累计上升10.9%;其中前6个月上升5.0%,后4个月上升5.6%,即下半年以来加速上升。

第二,美元兑发达国家货币升幅超过了对新兴与发展中国家的升幅。兑前者累计上升14.2%,接近兑后者升幅(7.7%)的两倍。美元兑欧元、英镑和日元这三大货币升幅分别达到14.8%、19.6%和27.1%。欧元再度跌破美元平价,英镑一度跌破1.10美元,日元则呈现断崖式下跌,一度逼近150日元兑一美元。这急剧增强了美元在世界主要储备与支付货币中的优势地位。

第三,美元兑新兴与发展中国家货币汇率涨势相对缓和,但分野明显。大致分为三种情况。第一种,美元持续上升,如兑人民币、印度卢比、泰国铢。第二种,美元剧涨,即对方货币兑美元暴跌。兑斯里兰卡卢比汇率在今年上半年上升75.6%(即斯里兰卡卢比兑美元暴跌43.0%);下半年以来因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与斯政府达成29亿美元援助协议,斯卢比企稳。美元兑委内瑞拉玻利瓦尔累计上涨82.9%,且无缓和迹象。第三种,美元下跌。兑墨西哥比索汇率稳定下跌,今年来累计下跌3.0%。美元兑马来西亚林吉特汇率在上半年累计上涨5.6%后,下半年以来回跌1.1%。这属于少数情况。

第四，但进入下半年以来,美元兑其他发达国家货币涨势基本维持上半年节奏;上半年累计上涨7.2%,下半年以来累计上涨6.6%。但兑新兴与发展中国家货币涨势,进入下半年以来加快,两个时段涨幅依次为2.9%和4.7%。

鉴于美国严重通胀不会很快缓解,美联储持续鹰派加息也将持续,因此美元的强势总体将持续到2023年,但势头有可能减缓并有所回落。

三、发展中国家的债务困境和主权债务危机风险

(一)债务危机风险大规模积聚

美联储疯狂加息和美元暴涨,直接加重了广大发展中国家特别是低收入发展中国家的借贷成本和还债负担,使其中许多国家陷入债务困境。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最新《世界经济展望》指出,60%的低收入国家、四分之一的新兴经济体已经或面临陷入债务困境。

近年来,这些国家本来已经困难加深。新冠疫情使低收入国家超过一亿人重新陷入赤贫;能源和粮食价格高涨使世界3.45亿人口面临粮食不安全,主要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大宗商品价格波动、通胀高企和世界经济前景走弱又使它们雪上加霜。美国加息和美元暴涨,则给了它们最后一击,而且是致命一击。

2022年7月5日,斯里兰卡政府宣布无力偿还到期债务,构成主权债务违约。该国累计外债510亿美元,外汇储备因为卢比对美元暴跌,被迫大量动用外储,只剩19亿美元。7月13日,白俄罗斯不能支付2290万美元到期利息,也被认为构成违约。埃及今年4季度将有50亿美元外债还本付息到期,2023年将有90亿美元到期。而埃及已经无此能力,不得不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寻求援助。巴基斯坦今年遭受卢比对美元暴跌、通胀飙升、能源和粮食涨价、洪水和高温多种灾难,已经无法偿还2022年四季度到期的31.6亿美元、2023年到期的15.2亿美元外债,已经22次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求助。

此前2020年,先后发生过阿根廷于4月22日要求延期支付5亿美元到期债务,和赞比亚于11月20日暂停支付4253万美元到期利息的主权债务违约。

所有这些,都只是整个新兴与发展中国家债务风险的一部分。更多国家违约可能会出现。

据国际金融协会统计,到2021年底,全球债务总额达到303万亿美元。其中公共债务占40%,系60年来最高。到2022年3月底,新兴与发展中国家债务总额达到98.6万亿美元,比10年前翻了一番。中低收入国家的国际债务总额在2008至2020年的12年间增长了400%。这使主权债务违约风险相应上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列入暂缓偿债国家中,2022年处于债务高风险和债务困境的比例达到56%,比2015年的27%翻了一番,甚至超过2009年全球金融危机时的35%。见下表。

表2 暂缓债务偿还国家(DSSI) 债务风险比较

IMF近日发表的最新一期《全球金融稳定报告》指出,美元走强、外部借贷成本高企、通胀居高不下、大宗商品市场波动、全球经济前景不确定性加剧及发达经济体政策紧缩带来的压力,都给新兴市场经济发展带来风险。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10月16日发布的《全球金融稳定报告》,2022年,新兴与发展中国家本币债券外流明显。上半年月均约200亿美元,6、7两个月达到月均400亿美元。

(二)历史的回顾:拉美主权债务危机和失去的十年

20世纪80年代低利率高增长时期,拉美国家借了大量硬通货债务。80年代美联储的疯狂加息和美元疯涨,引发了拉美众多国家还贷成本剧增和外汇储备急剧减少,无法按期还债。

1982年8月12日,墨西哥宣布,其外汇储备已经接近枯竭,无法支付到期268.3亿美元本息债务,并无限期关闭外汇市场。拉美主权债务危机随即爆发。随后,巴西、委内瑞拉、阿根廷、秘鲁和智利纷纷宣布无法按期支付外债本息。到1986年底,拉美国家积欠外债总额达到了10350亿美元。

时任美国财长贝克提出的应对计划(史称贝克计划)要点是:第一,反对债务重组,反对减免。第二,解决办法是财政紧缩,不惜带来经济衰退和失业上升。在此前提下由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提供资金。它因此带来了拉美经济的衰退,一直持续到90年代初,史称拉美失去的十年。贝克计划是失败的。因为它使拉美国家还贷能力更差了。90年代美国财长布雷迪提出了新计划,允许债务重组。具体方式是更换为新的债券,又称布雷顿债券,分折价债券和平价债券。前者债务额不变,但延长还款期限,降低利息;后者减扣债务额,但利息较高。布雷迪计划实施的结果是拉美主权债务危机逐渐稳定,但直至2003年才走出。

美联储疯狂加息,美元疯涨后,国内通胀于1983年回归3%;当年和次年美国经济出现高涨。1985年美国发起广场协议,与英法西德日本联手压低美元汇率。美元对其他主要货币汇率也逐渐回归1980年前水平。美国毫发无损,但拉美付出了十年的增长代价。

20世纪90年代又发生了类似情景。美联储为了抑制经济过热,于1994-1995年九次加息,美元再度走强,1994年底发生了墨西哥龙舌兰危机,1997年发生亚洲金融危机。而美国则在1996至1999年实现了高增长。

当前新兴和发展中国家大面积的债务困境和危机,其场景与上世纪80和90年代非常相似。因此,必须高度重视和防范历史悲剧重演。

(三)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国际社会的救助措施

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际社会逐渐形成了全面的债务救援体制。新冠疫情爆发、最近新兴和发展中国家债务风险剧增以来,又陆续出台了新的举措。

1.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债务救援

(1)巴黎俱乐部体制。80年代拉美债务危机爆发后,主要国际救援体制是发达国家组成的巴黎俱乐部。但美国起到极大主导作用。由于美财长贝克反对债务重组和减免的计划效果很差,巴黎俱乐部开始做出改变,先后达成了威尼斯条款和多伦多条款,主要内容是债务延期和取消重债国债务。与此同时,伦敦俱乐部则授权一些代表性银行达成债务重组条款。1989年美国财长布雷迪提出的计划则得到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大力支持。

(2)1996年,达成重债穷国(HIPC)减债协议,最后逐步取消了其接近90%的债务。

2.新冠疫情爆发以来的债务救援

(1)债务服务暂停协议(DSSI)。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后20国集团达成这一协议。迄今73个符合条件国家中,已有48国寻求减免。实际已暂停偿付本息129亿美元。又达成债务处理共同框架,旨在解决重债务国长期性流动性和破产问题。目前只有乍得、埃塞俄比亚和赞比亚三国提出了申请。

(2)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贷款。2020年世界经济风险叠加,债务困境风险凸显,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组织对斯里兰卡等国增加了救援贷款,增加特别提款权贷款,批准2022年度特别提款权贷款总额达到837.81亿折合1090亿美元。

(3)主权风险和债务可持续性框架(SRDSF)及弹性可持续基金(RST)。2022年10月16-20日举行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年会,宣布建立主权风险和债务可持续性框架(SRDSF),发起成立弹性可持续基金(RST),初始基金额153亿特别提款权(约合200亿美元),设想最终达到290亿特别提款权(370亿美元),2023年初开始运作。已有13个成员国承诺出资。其中中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德国和日本出资已经到位。

(4)区域或双边债务减免安排。对债务困境新兴与发展中国家债务减免最多的是东亚国家,特别是中国,减免额超过了巴黎俱乐部。

(四)近期前景估计

总体看来,只要世界经济上述叠加风险依然存在,特别是美联储等主要国家央行急剧加息、美元强势持续,新兴和发展中国家债务困境和危机还将持续一段时间,其中有些国家爆发主权债务危机的可能性相当大。

但另一方面,重现20世纪80年代拉美债务危机久拖不决,并带来经济发展失去十年的可能性,将低于那次。主要依据是:

第一,国际救援机制远比80年代成熟和完善。现有救助资源也远大于当年。

第二,80年代拉美债务危机的处理走了一段弯路,即贝克计划的错误。从90年代开始,总体已经不采取贝克模式,债务重组和减免机制已趋成熟。

第三,国际救援的资源有很大变化。80年代主要靠发达国家,特别是美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现在20国集团机制和中国的资源逐步发挥更大作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作用也明显增强。

第四,一些发展中国家吸取了历史教训,注意控制外债规模和结构。例如墨西哥,其货币兑美元还略有升值。

第五,美元的强势有接近见顶势头,最近涨落互见。估计近期内美元升势很难持续,其势头可能减缓并有所回落。

当然,这些只是初步判断。需要密切跟踪形势发展,随时根据新的情况和变化,调整这些判断。

四、对我国债务安全的启示

当前世界多重风险的经济形势和新兴与发展中国家大面积债务困境和危机的风险,给我国带来很大的警示。要顺利实现党的二十大提出的,到2035年基本实现现代化,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的目标,要顺利度过今后五年的关键期,必须高度防范外债风险。

我国经济基本面强劲,截至2021年底,我国累计外债余额27456.6亿美元,占GDP15.5%,远低于世界银行警戒线。而且经常账户顺差巨大,总体无债务困境之虞。但仍然必须吸取债务困境国的教训,高度防范债务风险。

第一,在不影响经济高质量发展总目标的前提下,主权外债占GDP比重还可以略加降低。

第二,调整外债结构。在国际市场发行主权债券中,减少美元债券,增加人民币债券、欧元债券和英镑债券。

第三,开放资本市场和安全管控必须兼顾。允许华尔街和欧洲跨国机构投资者、世界评级机构在华经营的同时,应研究实施更多安全保障细则。例如提高押金比例,外汇市场波动剧烈时禁止做空等。

第四,积极参与多边和区域债务救援机制,力争发挥更大作用。

第五,近期考虑与欧央行、英日央行联手,共同干预外汇市场,抛售美元,购入本币,压低美元。即没有美国的“广场协议”。

第六,对“一带一路”沿线低收入发展中国家发放贷款要慎重,严格审查其外债率,根据已经与沿线国家达成的主权债务可持续安排进行。过去不充分考虑其外债率,向斯里兰卡和向马来西亚东线高铁贷款的做法应予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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