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一凡英国《金融时报》用一个新词“萎胀”(shrinkflation)来描述当前英国的微观经济形势。它是由萎缩(shrink)加通货膨胀(flation)构成的。意思是,尽管价格普遍在上涨,但许多商家宁可接受利润萎缩也要拉住客户。因此,大饭店的房间价格并没有上涨,尽管通胀率很高;而餐馆的价格也没有大幅上涨,但各种原材料的价格却明显上涨了不少。这种做法使商家的利润越来越差,风险越来越大。其实,美欧等西方国家的宏观经济形势也陷入了“萎胀”,因为通货膨胀一直居高不下,而经济增长却面临衰退。20世纪70年代,西方经济增长停滞,通货膨胀居高不下。滞胀这个词那时候被发明了出来。如今, “萎胀”是比“滞胀”更危险的状态,因为各种宏观经济政策会逐渐失效,经济将进入自由落体状态。
通货膨胀成为大多数国家最头疼的问题从2021年开始,美国和欧洲国家的通胀率开始上升。 2022年,通胀率出现失控迹象。在公众抗议声中,世界各国央行开始采取行动,大幅加息。美联储连续3次加息0.75%,向市场发出激进加息的信号。不过,美国并没有出现“沃尔克时刻”, 12月份,美联储最后决定加息0.5%。虽然美联储仍然声称,2023年仍然会继续加息,但看起来以后不会继续激进加息了。相比之下,美国和欧洲的经济增长速度大幅放缓。美联储预测,2023年美国的经济增长只有0.5%。还有一些机构预测,未来两年多数发达国家的平均增速将低于1%。这就是《金融时报》谈论“萎胀”的原因。2022年,通胀率出现失控迹象。
美国经济学家、“货币主义”鼻祖米尔顿·弗里德曼早就说过,通货膨胀归根结底是一种货币现象。历史上所有恶性通货膨胀的背后,都存在着货币超发的现象。 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以来,美欧日等发达经济体央行采取前所未有的货币宽松政策,向市场注入大量流动性。这些中央银行首先大幅削减利率,将名义利率降至零。然而,市场仍未回暖。随后,美联储又拿出了“量化宽松”的利器,就是进入金融市场直接购买债券。这种行为在经济学上叫做“印钞”,就是增发货币。所谓“量化宽松”,就是美联储每次入市买债,都高调表态打算买多少。从2008年到2014年,美联储进行了三轮量化宽松,总共购买了3.9万亿美元的债券,相当于发行了这么多美元现金。欧洲中央银行、英格兰银行和日本银行正在与美联储竞争,看谁更有创造力。他们还继续实施量化宽松,购买债券以释放新的流动性,并更大胆地实施负名义利率。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曾有一个著名的诊断:货币政策作用有限。当央行利率降至零时,就会陷入“流动性陷阱”,因为货币政策会失去效力。人们宁愿把现金放在床底下,也不愿把它存放到银行里凭借银行欺诈。今天,许多发达国家的央行行长可能认为他们比凯恩斯更聪明,所以他们实行名义负利率:谁把钱存入央行账户,央行将要求他为这笔存款缴税。事实上,名义负利率只能“惩罚”商业银行。各国都有银行法定存款准备金制度,即商业银行需要将一定比例的存款存入央行账户,以保证商业银行不会过度放贷,防止储户跑路。中央银行还可以通过提高或降低法定准备金率,来调节市场流动性。当央行实行名义负利率,商业银行存放在央行账户上的准备金就成了“人质”,商业银行必须向央行支付利息。理论上,负名义利率是为了迫使商业银行释放更多贷款以刺激投资和消费。但在经济衰退时期,市场需求不振,商业银行再愿意放贷也很难找到贷款人。因此,欧洲和日本的经济在经历了几年的负利率之后,并没有出现明显的反弹。负名义利率的真正作用是可以抑制这些国家发行的国债收益率。这些发达经济体自上一轮金融危机以来,债务不断攀升,债务利息成为它们巨大的财务负担。日本央行的名义负利率使得日本国债的年收益率低于1%,远低于通胀率,大大增加了日本国债的可持续性。美国、欧洲和日本央行释放了大量额外流动性,但过去几年并没有出现明显的通胀。主要原因在于国际金融市场的发展和全球化的力量。美元等货币是硬通货。当这些货币的利率大幅下调时,以这些货币计价的债券非常便宜,国际投资者的套利空间很大。所以大量的流动性流向了新兴经济体,因此,这些货币发行国并没有感受到很大的通胀压力。此外,过去几年,全球化让许多新兴经济体为这些发达经济体生产大量廉价制成品,这也有助于抑制通胀。
地缘政治冲突是压垮通胀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释放出来的新流动性能够流向新的国际投资市场,或者流向金融市场新的投资宠儿,通胀可能不会一下子上升。然而,2022年的形势变化完全出乎意料。在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通胀一下子就涨了起来。首先,新冠疫情非但没有平息,反而传染性更强,感染人数更多。因此,许多新兴经济体的劳动力受到疫情严重影响,制造业生产中断。疫情反弹导致美国很多商业活动中断,尤其是商品物流中断,商品无法到达消费者手中。还记得夏天美国的一些港口堆满了集装箱,却没有卡车运走。商品短缺自然会导致价格上涨,从而产生新的通胀压力。其次,疫情让很多发达国家意识到国家安全非常脆弱,连基本医疗防护产品的生产都得不到保障。因此,美国、欧洲和其他国家的政府决心实施再工业化计划。他们通过立法要求本国企业回归,并规定了一些制造行业国产零部件的最低比例。这些“逆全球化”活动不仅限制了国际贸易,还大大提高了生产成本,推高了物价。俄乌冲突加剧了粮食和能源的价格暴涨。
最后,乌克兰战争引发美欧对俄全面经济制裁,导致俄欧商品流通渠道中断。俄罗斯和乌克兰都是世界粮食和能源市场的重要供应国。战争使乌克兰粮油出口受阻,俄罗斯出口受阻,国际市场粮食和能源价格暴涨。食品和能源价格是基础价格,它们的涨价势必会反映在总体价格上,因此各国通胀率不断攀升。
多国央行面临政策两难选择“萎胀”和“滞胀”都使政府的宏观经济政策陷入两难境地。如果你想抑制通货膨胀,你可能会使经济萎缩变得更糟;如果要刺激经济增长,就会使通货膨胀完全失控。 20 世纪 70 年代,美国和欧洲在经历了多年的滞胀之后,终于将重点放在了控制通货膨胀上。他们不惜使用极其激进的货币紧缩政策大力加息,最终抑制了通货膨胀,但也付出了经济衰退的惨重代价。事实上,为应对新的“缩胀”,这些发达国家最终可能也会采取激进的紧缩货币政策,首先抑制通胀。随着美联储加息,美元升值吸引了大量资金流向美国。许多新兴经济体的资本外逃导致其本币大幅贬值。这导致许多新兴经济体金融市场指数大幅下滑,企业融资紧张,影响经济增长。本币贬值导致进口原材料和能源成本上升,造成输入性通胀压力。为缓解贬值压力,一些新兴经济体央行采取了干预市场、卖出美元、买入本币的做法。但随着资本外逃的加剧,这种对市场的干预将很快会耗尽外汇储备,反而引发金融危机。这种现象出现在80年代的拉美危机和1990年代的亚洲危机中。随着美联储加息,美元升值吸引了大量资金流向美国。
美国加息能吸引外部资金流向美国,但这对美国来说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例如,当美联储加息时,美国国债利率随之上升,美国政府支付的国债利息急剧上升。当美国债务不高时,不会对美国政府的财政构成威胁。但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美国财政状况持续恶化。2000年,美国联邦债务水平占GDP的比重刚刚超过50%;到2022年,美国政府债务超过30万亿美元,债务/GDP比率已达到130%以上。此时美国国债利率上升,美国政府的财政支出会增加很多。美国国会预算办公室预测,几年后,债务利息支付将超过军费开支,成为美国政府最大的支出项目。如果是这样,美国离债务危机也就不远了。在此背景下,美联储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如果不加息,公众将对长期通胀率产生负面预期,表明美国经济将陷入长期滞胀,所有宏观经济政策都将失效。如果继续大幅加息,市场金融泡沫可能破灭,引发比2008年更严重的金融危机,经济将陷入深度衰退。但如果美联储犹豫不决,美元在国际货币体系中的霸权地位不变,世界经济将受到美国经济的牵制,陷入混乱。当然,一些国际资本喜欢金融市场乱象,它们可以浑水摸鱼。
只有重建信任才能摆脱全球萎胀的威胁美联储、欧洲央行、英国央行、日本央行等发达经济体央行都在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抑制通胀,实现经济“软着陆”。但萎胀并没有显示出改善的迹象。事实上,我们可能需要转变观念,才能找到办法,走出全球萎胀的阴影。不久前,有经济学家解释说,如果说全球化时期,经济增长强劲、全球通胀率低,那是因为全球化的快速发展。现在,发达经济体把希望寄托在货币政策调整上,作为唯一的救命稻草,恐怕要大失所望了。或许只有摒弃冷战思维,重新拥抱自由贸易,加强国际合作,才能重新充分发挥全球供应链优势,降低成本。而如果地缘政治压力缓和,能源、食品等关键原材料价格恢复正常,全球通胀压力自然会降低。当然,要改变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的心态可能不是那么容易,但我们要时时提醒他们,只有重建互信和国际合作,世界才能找到遏制全球通胀、促进增长。在印度尼西亚举行的二十国集团峰会上,习近平主席再次强调,二十国集团成员是世界主要经济体,要体现大国担当,发挥表率作用,为世界各国谋发展。只有重建互信和国际合作,世界才能找到遏制全球通胀、促进增长。
发达国家想搞逆全球化,结果是世界经济陷入高通胀和经济增长乏力的困境。事实上,世界已经进入“地球村”时代。无论是气候变化、疫情蔓延,还是全球经济衰退,我们都面临着同样的挑战和困难。只有团结一致、同舟共济、守望相助,才能遏制全球通货膨胀,抵御系统性经济金融风险,才能开发出经济增长的新动能。(作者系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